大陸女作家:自從我媽從臺灣旅游回來 開啟了新人生
編輯: 許子晨 | 時間: 2014-04-11 15:25:30 | 來源: 新華網(wǎng) |
作者介紹:李娟,阿勒泰女作家。曾在《南方周末》、《文匯報》等開設(shè)專欄,并出版散文集《九篇雪》、《我的阿勒泰》、《阿勒泰的角落》、《走夜路請放聲歌唱》。
自從我媽從臺灣旅游回來,可嫌棄我們大陸了,一會兒嫌烏魯木齊太吵,一會兒嫌紅墩鄉(xiāng)太臟。整天一幅“這日子簡直沒法過下去”的模樣。抱怨完畢,換了衣服,立刻投入清理牛圈打掃雞糞的勞動中,毫不含糊。
之后,足足有半年的時間,無論和誰聊天,她老人家總能在第三句或第四句話上成功地把話題引向臺灣。
如果對方說:某店的某道菜不錯。她立刻說:嗨!臺灣的什么什么那才叫好吃呢!接下來,從臺灣小吃說到環(huán)島七日游。
對方:好久沒下雨了。她:臺灣天天下雨!接下來,從臺灣的雨說到環(huán)島七日游。
對方:這兩天感冒了。她:我也不舒服,從臺灣回來,累得躺了好幾天。接下來,環(huán)島七日游。
問題是她整天生活在紅墩鄉(xiāng)三大隊這樣的地方,整天打交道的都是本分的農(nóng)民,人家一輩子頂多去過烏魯木齊。你卻和他談臺灣,你什意思?
好在對方是本分的農(nóng)民,碰到我媽這號人,也只是淳樸地艷羨著。無論聽多少遍,都像第一次聽似的驚奇。
事情的起因是一場同學(xué)會。同學(xué)會果然沒什么好事。畢業(yè)四十年,大家見了面,敘了情誼,照例開始攀比。我媽回來后情緒低落。說所有同學(xué)里就數(shù)她最顯 老,頭發(fā)白得最兇。顯老也罷了,大家說話時還插不進嘴。那些老家伙們,一開口就是新馬泰,港澳臺,最次也能聊到九寨溝。就她什么地方也沒去過,虧她頭發(fā)還最白。
她一回來就買了染發(fā)劑,但還是安撫不了什么。我便找旅行社的朋友,幫她報了個臺灣環(huán)島游的老年團。
總之事情就是這樣的:去年年底初冬的某一天,我媽拎了只編織袋穿了雙新鞋去了一趟臺灣。這是她老人家這輩子第一次真正意義上的旅行。幾乎成為她整個人生的轉(zhuǎn)折點。
回來后,第一件事是掏出一枝香奈兒口紅扔給了我。輕描淡寫道:“才兩百多塊錢,便宜吧?國內(nèi)起碼三四百。”——在此之前,她老人家出門在外渴得半死也舍不得掏錢買瓶礦泉水,非要忍著回家喝開水。
那是最后的購物環(huán)節(jié),大家都在免稅店血拼,我媽站在一邊等著,不明所以狀。有個老太太就說了:“你傻啊你?這多便宜啊,在國內(nèi)買,貴死你!”
可在我媽看來那些東西也不便宜,一個錢包八千塊。一枝眉筆五六百。
(后來我聽了直納悶,我明明給我媽報的是老年團???又不是二奶團,都消費些什么跟什么……)
還有的老太太則從另外角度慫恿:“錢嘛,生不帶來死不帶去,咱都這把年紀(jì)了,再不花還等什么時候?”
我媽是有尊嚴(yán)的人。最后實在架不住了,只好也扎進人堆,挑選了半天,買了支口紅。
這么一小坨東西,說它貴嘛,畢竟兩百多塊錢,還能掏得起。說它便宜吧,畢竟只有一小坨。于是,臉面和腰包都護住了。我媽還是很有策略的。
除此之外,她還在臺灣各景區(qū)的小攤小販處買了一堆罕見的旅行紀(jì)念品。幸好帶的編織袋夠大。但是不久后,我在阿勒泰各大商場、超市分別看到了同樣的東西。價格也差不多。
在臺灣,她第一次近距離接觸大海,感到憂心忡忡。
她說:“太危險了,也不修個護欄啥的。你不知道那浪有多大!水往后退的時候,跑不及的人肯定得給卷走!會游泳?游個屁,那么深,咋游!”
她還喜滋滋地說:“我趁他們都不注意的時候,偷偷嘗了一下海水,果然是咸的!”
又說:“海邊的風(fēng)那個大啊,風(fēng)里支個小棚,人人都進去吃東西,一拔人吃的時候,另一拔人旁邊等著。太厲害了!”
我:“這有啥厲害的,不就在海邊吃個東西嘛。”
她:“我是說,老板的生意厲害!”
之前她看了朱天衣的《我的山居動物伙伴》一書。無限神往。
她說:“每到一個有山的地方,我就使勁地看啊,使勁地找啊,特別想找到那一家人,去打個招呼。好多山上都有她說的那種瀝青路,細細的,彎彎曲曲伸到林子里。我猜肯定就在路盡頭。我還和前后左右的老頭兒老太太都說了這家人的事。”
最后說:“給我在臺灣買個房子吧?”
另外被她反復(fù)提及的還有司機的一條小狗。她說一路上小狗一直跟著,司機開車時就臥在他腳下。到地方了,司機就抱它下去解手。一解完就趕緊往車上跳。
她特別提到有一次車下一只野貓引起了狗的注意,它在車門邊虛張聲勢地沖貓大喊大叫,貓理都不理它。司機抱起狗下車放到貓旁邊。剛松手,狗嗖地一聲就竄回了車上。
我不知道這件事有什么特別的。她起碼說了五遍。
她說:“要是帶上我們來福(我家小狗,十一歲半)一起去就好了。我家來福從沒去過臺灣。”
我問:“導(dǎo)游好不好?”
她說:“好!就是辛苦得很。一路上每個人都要照顧到。”
我:“司機好不好?”
她:“司機也辛苦,特準(zhǔn)時,從來沒讓我們等過。”
我:“臨別你給了多少小費?”
她:“給屁,我可沒錢。”
想了想,又不好意思地說:“別人都給了,都給得多,不缺我這份。”
又說:“別人塞錢的時候,我就裝沒看到。”
我估計就算給人家小費,人家也未必肯要。我把在冬牧場用過的那個纏滿透明膠帶、漆面剝落的卡片相機轉(zhuǎn)贈給她了。她去臺灣后,到處請人使用這個相機幫她拍照。
況且拎的還是只編織袋。
我問:“臺灣的東西真有那么好吃?”
她怒道:“別提了,去了七天,拉了三天肚子!”
又說:“那些水果奇形怪狀,真想嘗嘗啊,又不敢。一吃就拉!”
又說:“滿桌子菜色漂亮得很,什么都有,可惜全是甜的,吃得犯惡心。”
又說:“后來餓得頭暈眼花。特想家里的蘿卜干。幸虧同行的老太太帶了一瓶剁椒醬一一她們出門可有經(jīng)驗了。她把剁椒醬幫我拌在米飯里,這才吃得下去。”
最后說:“拉了三天啊,腿都軟了,連導(dǎo)游都害怕了。擔(dān)心出事,都想安排我提前回去。
我說:“聽起來很慘啊。都病那樣了,還玩屁啊。”
她說:“病歸病,玩歸玩??偟膩碚f,還是很不錯!”
去之前,我倒是沒考慮過鬧肚子這個問題。唯一擔(dān)心的是她晚上睡不好覺,她長年神經(jīng)衰弱。
我問:“和誰一個房間?她打不打呼嚕?吵不吵你?”
她害羞地說:“她不打呼,倒是我打呼……把她吵得一連幾天都沒睡好。只好白天在大巴車上睡。”
我驚道:“那人家不煩死你了!”
她:“我拼命地道歉,還幫她拿行李,她就不生氣了。還安慰我,還幫我打聽治打呼的藥。”
飛機從臺北飛烏魯木齊,六七個小時。下飛機時,她幾乎和滿飛機的人都交上了朋友,互留了電話。
大家都是出門旅行的,所參的團各不相同,免不了比較一番:你們住的酒店怎樣?你們伙食開得如何?你們引導(dǎo)購物多嗎?……踴躍吐槽,很快將各大旅行社分出了三六九等。絲毫不考慮旁邊各旅行社的領(lǐng)隊感受如何。
接下來又開始分享各自的旅行經(jīng)驗:出門帶什么衣物穿什么鞋,到哪哪兒少不了蚊子油,哪哪兒小偷多,哪哪兒溫泉好……我媽暗記在心?;貋硪院?,向我提了諸多要求:買泳衣、買雙肩背包(終于發(fā)現(xiàn)編織袋有點不對了)、買遮陽帽、買某某牌的化妝品、去北歐四國……
北歐四國……就算了吧,畢竟出錢的是我。我勸道:“那些地方主要看人文景觀,你素質(zhì)低,去了也搞球不懂。還是去海南島吧。”
看來人生的第一次旅行不能太高端,否則會慣壞的。
她開始研究我的世界地圖。
一會驚呼一聲:“埃及這么遠?。∥疫€以為挨著新疆呢!”
一會兒又驚呼:“原來澳大利亞不在美國!”
最后令她產(chǎn)生濃厚興趣的是印度南面的一小片斑點:“這些麻子點點是啥?”
我說:“那是馬爾代夫。”又順手用手機搜出了幾張圖片給她看(多事?。?。
她嘖嘖贊嘆了五分鐘,掏出隨身小本,把馬爾代夫四個字莊重地抄了下來。
我立刻知道壞事了。
當(dāng)天她一回到紅墩鄉(xiāng),就給我旅行社的朋友打電話,要預(yù)約馬爾代夫的團。
我的朋友感到為難,說:“阿姨,馬爾代夫好是好,但那里主要搞休閑旅行,恐怕沒有什么豐富的觀光活動。不如去巴黎吧,我們這邊剛好有個歐洲特價團。”
我媽認真地說:“不行,我女兒說了,我的素質(zhì)低,去那種地方會丟人現(xiàn)眼的。”
以前吧,我家的雞下的蛋全都攢著,我媽每次進城都捎給我的朋友們。如今大家再也享受不了這樣的福利了。我媽開始趕集,雞蛋賣出的錢分文不動,全放在一只紙盒子里,存作旅游基金。
但趕集是辛苦的事,我只好在朋友圈里幫著吆喝:請買我媽的雞蛋吧,請支持我媽的旅游事業(yè)吧。
大家紛紛踴躍訂購。我媽一看生意這么好,很快又引進了十只小母雞。估計到今年年初夏,日產(chǎn)量能達到十五到二十個蛋。
我們這里土雞蛋售價為一元五一個,算下來月收入至少七百元。一年下來八千多。我家的奶?;旧弦荒臧氘a(chǎn)一頭小牛犢,五個月大的小母牛售價四五千,小鍵??少u三四千。李娟再給補貼一點一一好嘛,一年遠游一次,什么北歐四國馬爾代夫,統(tǒng)統(tǒng)不在話下。
另外,她老人家作為半道開閃的兵團職工,前兩年剛剛把手續(xù)又辦回了兵團,為此交了一大筆費用。但是從今年開始正式領(lǐng)退休金了,每個月一千多。農(nóng)村生活花不了什么錢,省著點用,到年底存?zhèn)€萬兒八千不成問題。于是乎,一年近游兩次,什么秦皇島峨嵋山,也不在話下。
總之,臺灣之行是我媽一生的轉(zhuǎn)折點。令她幾乎抵達一生中最幸福的時光。之前她拍照時總是抿著嘴,板著臉,絲毫不笑,冒充知識分子。如今完全放開了,一面對鏡頭,笑著嘴角都岔到后腦勺了。還學(xué)會了無敵剪刀手和賣萌包子臉。
不但染了頭發(fā),還穿起了花衣服。
我建議:“媽,穿花衣服也不是不可以。但是,當(dāng)你穿花衣服的時候能不能別穿花褲子?或者穿花褲子的時候別穿花衣服?”
她不屑一顧:“你沒見人家臺灣人,男的都比我花!”
在臺灣,她還學(xué)會了四種絲巾的系法,回家后一一示范給我。
她說:“當(dāng)時大家在上廁所。廁所門口就是賣絲巾的攤子,只要買他的絲巾,他就教你怎么系。”
“你買了?”
“沒買。”
“……”
她很自豪:“我記性真好,只教了一遍就全記住了!”
我心想:“要是教了好幾遍還學(xué)不會,還不買人家的絲巾,——好意思嗎?”
她一邊扯著絲巾在鏡子前扭來扭去,一邊感慨:“這是去臺灣最大的收獲!”
我哼道:“好嘛,花了我八千塊學(xué)費,就學(xué)了個這!”
突然有一天,我媽認真地說:“從此以后,我要放下一切事情,抓緊時間旅游!”
我以為她徹悟了什么:“什么情況?”
她說:“聽說六十六歲以后再跟團,費用就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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