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鞍華:《黃金時代》里有我的三觀

黃源、蕭軍、蕭紅(左起)三人合影,攝于1936年。

 

湯唯(飾蕭紅)

 

紀錄片《她認出了風暴》來滬巡展再現(xiàn)電影《黃金時代》創(chuàng)作過程和幕后細節(jié)

 

“窗上灑著白月的當兒,我愿意關(guān)了燈,坐下來沉默一些時候……是的,自己就在日本。自由和舒適,平靜和安閑,經(jīng)濟一點也不緊迫,這真是黃金時代,是在籠子過的。”上世紀30年代,作家蕭紅曾在日本東京給愛人蕭軍的信中如此寫道。

 

于是,“黃金時代”成為許鞍華講述蕭紅電影的片名,“其實講起來讓人唏噓,蕭紅他們以為自己很慘的時候,(中國)在打仗、(人們)在挨窮,可能事后想,這才是他們的‘黃金時代’”。

 

今年,這部由許鞍華執(zhí)導,李檣編劇,湯唯、馮紹峰領(lǐng)銜主演,超過30位明星聯(lián)袂出演的電影《黃金時代》尤其令人期待,因為這部電影“由蕭紅特立獨行的人生和令人唏噓的愛情說開去,回到那個海闊天空的時代,還原一群意氣風發(fā)的熱血文學青年”。

 

5月25日,電影《黃金時代》的紀錄片《她認出了風暴》巡回展映至第5站上海,在復旦大學新聞學院蔡冠森放映廳里,擠滿了期待的觀眾。

 

紀錄片《她認出了風暴》共5集,150余分鐘。以電影《黃金時代》為起點,紀錄片真實記錄了劇組跋涉上萬公里的實景拍攝歷程,重現(xiàn)了蕭紅當年從哈爾濱、北京、青島、上海、武漢再到香港的軌跡。紀錄片用歷史和現(xiàn)實兩條線索,試圖再現(xiàn)一個客觀真實的蕭紅。

 

“我很感動,不僅看到了臉上長粉刺的湯唯,也看到了借由湯唯復活的蕭紅。”復旦大學中文系教授張業(yè)松看完紀錄片后感嘆,“我們曾多次想象,因為蕭紅是一個不那么確定的想象。而這一次,借由主創(chuàng)也復活了蕭紅的那群朋友,那群朋友是我無數(shù)次在工作中會碰到的,會去想象的。”

 

片中有一個鏡頭讓張業(yè)松感動,落淚,即晚年的蕭軍、胡風和聶紺弩三位文壇宿將在“文革”后重逢的合影。“蒼老的、三個硬骨頭的男人,經(jīng)歷了這么長的挫折活下來之后的重逢,這是一個非常觸動人心的場景。”

 

執(zhí)行制片人程育海介紹說,紀錄片中插入了大量電影余片,觀眾從中能夠隱約感受到,無論從人物表演、服裝化妝還是從道具置景,整個攝制組都沉浸在對那群人物、那個年代“非常有愛”的創(chuàng)作中。

 

電影的創(chuàng)作團隊甚至可以用“偏執(zhí)”來形容:李檣為寫《黃金時代》閉門3年,電話關(guān)掉,外界找不到他,導演何平說,“他已經(jīng)生活在那個故事里面了”;片中在哈爾濱的場景,大部分道具都是在哈爾濱舊貨市場淘到,為了俄式風味,道具組甚至在窗簾、床單都特意縫上蕾絲;扮演蕭軍的馮紹峰為了一場與蕭紅決裂的戲,提前三天和湯唯“零交流”,把自己處于一種“極其憤怒、失落、仇恨”的狀態(tài)中,以至于開拍當天,湯唯很怕看見馮紹峰……

 

《她認出了風暴》的制作不僅“低成本”,而且“低人力”,在海量素材拍攝背后只有一個瘦小的中戲戲文系畢業(yè)的攝影師。

 

“雖然紀錄片現(xiàn)在還是顯得粗糙,出現(xiàn)了很多錯誤,但是我們還是希望能在蕭紅生日前放映。”程育海知道時間不多了,即將到來的“六一”兒童節(jié),就是蕭紅的生日。

 

紀錄片在各地放映反響很好,黑龍江省蕭紅研究會副會長、蕭紅研究學者章海寧在紀錄片中穿插蕭紅每一段重要經(jīng)歷的解析,也讓不熟知蕭紅的觀眾,有了更多的了解。

 

馮紹峰(飾蕭軍)

 

人物

“泥土”是編劇李檣對蕭紅的直觀感受,“她是野生的植物,在一個大的天地里自生自滅。”

在讀過蕭紅文字后,湯唯認為,蕭紅非常單純,所以她的文字里面,一切喜怒哀樂才會那么干凈,尤其那些悲苦的東西才會那么觸目驚心。

 

對于“蕭軍和蕭紅的初次相見”,湯唯在紀錄片中表示,不知道該怎么演,因為“那個場景太清楚了,怎么演都好像不夠”。

 

湯唯被導演要求表演時盡量不哭,所以湯唯每次都要強壓住情緒,等到導演喊停,她再跑到旁邊一個人哭。

 

紀錄片中,湯唯談到了蕭紅在日本給蕭軍寫信的鏡頭,這個鏡頭看似簡單卻沒有那么簡單,“如果我的感受和蕭紅那一刻所寫的感受不同,或者字句不對,那么戲就不對,而且不能一筆一畫地寫,要快點寫,還要演戲,其實是很難的。”

 

復旦中文系教授張業(yè)松認為,紀錄片中大部分人物都符合他的想象,尤其是扮演梅志的袁泉。曾經(jīng)在生活中接觸過梅志的張業(yè)松認為,袁泉很符合梅志的氣質(zhì)。

 

扮演蕭軍的馮紹峰大概是在選角時最具爭議的演員。對比歷史照片,馮紹峰的外貌與氣質(zhì)與真實生活中的蕭軍有很大差距。馮紹峰“開始壓力特別大”,他知道許鞍華拍攝少而精,“必須在條數(shù)里完成塑造人物”。馮紹峰把自己變成那個人——“完全把自己催眠成那個人,我就是蕭軍”。最后,連湯唯和扮演端木蕻良的朱亞文都承認,“他是蕭軍附體”。

 

程育海透露,電影《黃金時代》在京試映時,大部分觀眾接受馮紹峰飾演的蕭軍。而最有爭議的演員是扮演魯迅的王志文,“很奇怪,喜歡的就特別喜歡,不喜歡的也特別不喜歡。”

 

第一次看完劇本后,王志文告訴許鞍華:“這個劇本很怪,可是你拍,我就要幫你完成這件事。”而第一次在化妝間看到正在試妝的王志文,湯唯感覺“志文老師的眼神直接把我盯到門外去了,特別的透”!

 

二蕭與魯迅的第一次見面,劇本里的描述是“魯迅沒有笑臉,但溫和,在之前的通信中,魯迅曾說,‘你們不會料到,我已這么衰老’”, 可這該如何體現(xiàn)?王志文沒有出現(xiàn)在紀錄片中,也無從知道他如何理解。

 

除了王志文扮演的魯迅,郝蕾扮演的丁玲可謂片中另一個突出人物。李檣認為,“丁玲這個角色非郝蕾莫屬。”

 

在拍攝那場火車站戲時,郝蕾飾演的丁玲對蕭軍說,“我還是兩個孩子的母親呢”。幾個月后,郝蕾生下了一對雙胞胎。“我在說這段臺詞時,心里有一種很奇妙的感覺。”郝蕾說。

 

焦剛(飾 黃源)

 

上海

 

上海見證了蕭紅的成名,也是她前期經(jīng)歷中最重要的地方。

 

1934年11月初,蕭紅和蕭軍到達上海,上海文壇對他們來說還相當陌生。

 

劇本中有一場咖啡館的戲再現(xiàn)了魯迅筆下的描述。“樓上是我們今日文藝界的名人,面前是一大堆熱氣蒸騰的無產(chǎn)階級咖啡,遠處是許許多多齷齪的農(nóng)工大眾,他們喝著、談著、指導著,那倒也實在是理想的樂園。”

 

這場戲邀請了文藝界人士客串,紀錄片旁白:“這些人都是為蕭紅而來。”戲中客串的作家毛尖,對于這部電影的體會是莊重:“哪怕是只有一兩秒全景的群演,導演都親自邀請最貼合角色的人選,了解長相、確定發(fā)型、量體裁衣,完美到每一個細節(jié)。”

 

穿著戲裝的作家馬家輝在紀錄片中談到,蕭紅是生命和寫作合二為一的一個人,她在文字上面有很多超越時代的感覺,“我們當下很多華文的讀者其實還沒有好好把蕭紅讀透。”

 

在上海期間,蕭紅與蕭軍經(jīng)常去魯迅家做客,魯迅和許廣平不但在創(chuàng)作上指點他們,還十分關(guān)心他們的生活。1935年,蕭紅的中篇小說《生死場》在滬出版,魯迅為之作序,小說在文壇上引起巨大的轟動,從而奠定了蕭紅作為抗日作家的地位。魯迅曾評價蕭紅:女性作者細致的觀察和越軌的筆致,增添了不少明麗和新鮮。

 

電影劇組在上海拍攝時遇到了難題:上海魯迅紀念館不允許拍攝。好在電影美術(shù)部門發(fā)現(xiàn)紀念館對面有一幢3層小樓,房子的面積、格局與魯迅故居一模一樣,完全對稱。這變成了電影中的魯迅故居。

 

這種真實的“實景拍攝”也是許鞍華最為強調(diào)的,在故居對面的房子里,也讓表演者有了身臨其境的氣場。有天晚上,劇組正在拍魯迅伏案寫作。魯迅紀念館館長走了進來,許鞍華讓他看了幾個鏡頭,一盞小燈,魯迅背對鏡頭,正匆匆寫著。許鞍華發(fā)現(xiàn),館長一邊看一邊在暗暗落淚。

 

紀錄片《她認出了風暴》海報

 

間離

 

電影中最有特色的是較為罕見的人物對著鏡頭向觀眾講述方式。編劇李檣讓人物獨白頻繁出現(xiàn)在電影中,產(chǎn)生猶如話劇般的間離效果。

 

“先對著觀眾說,再回去演戲,對觀眾來講會是什么反映,我沒試過,我也不知道。”但正是這樣的新鮮敘事,才讓許鞍華覺得這是這個戲最過癮的地方。

 

這個設(shè)計,來源于李檣的個人史觀。李檣覺得,所謂歷史,是由很多永遠解不開的、大的小的秘密組成,“你很難看見真相。”在面對蕭紅時,李檣沒有按照以往的傳記片寫法,“我希望把歷史觀帶到電影里,我們想讓觀眾知道,我們是在扮演一段歷史。”

 

很多演員剛開始并不適應(yīng)這種演法,而紀錄片放映時,有些觀眾也不太適應(yīng),看到對鏡講述時大聲笑場。

 

作為蕭紅的粉絲、上海紀實頻道的主持人李蕾倒覺得有意思,“因為畢竟這還只是紀錄片中只言片語的呈現(xiàn),我特別期待到電影院去看這種不一樣的表現(xiàn)手法,”她說,“電影就是白日夢,為什么一定要有規(guī)矩?”

 

拍蕭紅是許鞍華40年來的心愿,“我20多歲時就想拍,但沒人肯寫,也不太懂她,現(xiàn)在終于等到了李檣的劇本。我對她寫東西的看法,就是一個堅決的純文學的路線,這是文學的本質(zhì)。”

 

《黃金年代》將于10月1日在國內(nèi)公映。許鞍華的推薦語,只有一句:“《黃金時代》里有我全部人生觀、藝術(shù)觀和價值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