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美臺灣作家再返臺:再見棕櫚

【按】劉大任,1939年生,祖籍江西省永新縣,出生于湘贛邊界的山區(qū),1948年隨父母來到臺灣,1960年在《筆匯》發(fā)表了第一篇作品《逃亡》之后,開始受到文壇注目。1962年畢業(yè)于臺灣大學哲學系后入伍服役,退役后至夏威夷大學任東西文化中心科學研究員,現(xiàn)專事寫作,擔任壹周刊紐約眼專欄作家。日前劉作家投書《中國時報》,講述了回臺半年的所見所思,以及恩師一心惦念的所謂“理想”的真身。

 

想不到,飛臺北的航班上,碰到蘇珊。一開始,幾乎沒認出來,她改變了一向見到的職業(yè)裝束,換穿休閑服,色彩有點艷,臉上的化妝濃了些,發(fā)型也變了,原來的微燙短發(fā)式樣不見,頭發(fā)直了,長了,而且染成絳紫。

 

“簡教授,您也回臺北?這么巧,真有緣!”是她先認出我的。我正在排隊,她推著行李,走向商務艙報到的入口,停下來招呼。

 

“坐經(jīng)濟艙太辛苦了啦,簡教授,不嫌棄的話,我這里有的是多余里程,給您辦升等,好不好?”

 

一時響應不及,本能是想婉拒的,但一想到這十幾個小時的飛行,心里不覺動了一下。立刻想,這些年,我們家通過她,買了三棟房子,中介費好幾萬,不免就放松了語氣,只說:太麻煩你了,不好意思。腳步卻跟著走了。起飛時間還有兩個多小時,又跟著她進了貴賓間。

 

一路上,敘舊兼問新,本來準備讀的書,都沒拿出來。將近二十小時的枯燥旅程,沒想到一下子就過去了。桃園機場分手前,交換了電話。

 

這次回臺,其實醞釀、聯(lián)絡、鋪路,至少折騰了兩、三年。最早是在他們那個電郵國是聯(lián)絡網(wǎng)上面起的意。有一次,討論涉及到外省人原罪與本省人排他這一類自尋煩惱的議題,照例,K和P又針鋒相對,干上了。我也照例,做調(diào)人,但結果卻引來了P的逼問:

 

“你躲在海外幾十年,臺灣養(yǎng)大了你,你給臺灣做過什么?臺灣前途、兩岸關系,你有資格說三道四嗎?'

 

真是無理取鬧,于是說:這樣討論,太無聊,像個知識分子嗎?然而,事后卻好像有點什么,陰在心里,硬塊似的,化不開。

 

恰好,今年恩師八十五歲,弟子們籌劃給他老人家慶壽,我不但參與,而且給老人家寫了封長信。也許是,長信無意間透露了這種愧疚,恩師居然提議:那就回來待一陣,我給你安排客座。

 

恩師的聲望,毋庸置疑,現(xiàn)在掌權的,都是他的徒子徒孫,然而,近些年,年輕后進,一代又一代,卡位戰(zhàn)越來越激烈,越來越不像以前,只要暗示一下,事情就可以辦成。

 

這拖著的兩、三年里,我的心情,也因為搬家后的雜務、心理適應,和難以說服杏枝的緣故,顯得不夠積極。佛羅里達回來后,終于有了決心。但也因為以前一拖再拖,母系表示,由于時間倉促,只能客座一個學期,另一個學期,事先約好了別人。

 

回了電郵之后,才驚覺,我這一走,這邊的家園,好不容易安頓了,那么多事情,誰來照顧?馬上,院子里面,菜園必須收拾,花圃需要整頓,果林默林都得做好冬防,尤其是優(yōu)種茶玫瑰過冬,必須把每一株的外圍泥土鏟起來,圍繞植株,堆高到至少半?yún)兆笥?,這個活,勞動力大,杏枝不會管的,兒女也不可靠,等到回來,肯定死傷枕藉,荒煙蔓草,一片凄涼!書房窗外的海棠,活得過來嗎?鴨梨、軟硬柿子、紅梅白梅,會不會凍壞?多少塊根植物,沒時間挖起來收藏過冬,只能自生自滅了。還有,我的書法,最近似有突破,恐怕要荒廢了。更放不下的是,“大書”研究計劃,又得擱淺,本來就進展不順,重頭收拾,還有可能嗎?

 

我的確是抱著壯士斷腕似的心情上路的。

 

恩師的壽慶,辦的莊嚴隆重。

 

除了學術界,該請的都請了,該到的也都到了。政界一些重量級人物,居然主動捧場,因此引動媒體,擴大報導,甚至于,在介紹恩師生平時,有人提到了頂尖級的高度,這自然是藍營媒體為主,綠媒方面則一切從簡。真正重頭的其實是第二天的學術討論會,連大陸史學界都有人發(fā)表論文,恩師本人的主旨演講則為壓軸。我也被安排了一場,倒沒太用心準備,這些年的教課內(nèi)容,不少牽涉到恩師的理論,早就駕輕就熟,加上西方一些反響,綜合處理一下,便可以交差。

 

會后有個慶功宴,散場前,送別恩師,他又像舊時習慣,拍拍我的肩膀,彷佛不經(jīng)意,說:回頭來家里坐坐。本來就計劃約時間,想跟恩師好好談談,回來趕上壽慶,原想等一陣再說,那就趁機會,先暖暖身吧。

 

不料,也許是喝了酒,興頭正高,恩師話匣子一開,簡直沒有我插嘴的余地?;叵肫饋?,最觸動我的,還是這一段對話:

 

“這些年,你在外難免隔閡。這地方,已經(jīng)不是你曾經(jīng)熟悉的地方,人心變了……。”

 

“老師是不是怪我回來得太少了?”

 

“回來多少,不是問題。如果你早就回來,說不定同流合污,豈不是更悲哀?”

 

我不能不聽出言外之意,老師對回來多年的K和P,以及這些年陸續(xù)回來的后輩,似乎有些不滿,他們究竟有什么作為,讓老人家失望呢?或者,是恩師本人終于不合時宜了嗎?我確實想知道,倒不是妄想從中調(diào)和,恐怕還是擔心自己未來這半年如何自處吧。

 

無論怎么試探,老師保持他的本色,絕不議論別人的是非。跟過去一樣,只談問題,不談主義。

 

我決定直接問。他也不回避。

 

“‘臺獨’是個問題,但不是核心。”他說。我沒敢接腔,只深恐漏掉一個字。

 

“‘臺獨’擁有一定的感情基礎,不過,這個基礎無法超越國際地緣政治的大格局,只能在內(nèi)部事務方面形成力量,正反兩面都有影響。”

 

這個想法,比我寬容得多,那?問題究竟出在哪里呢?

 

我不能不刨根問底,像又回到了求學的時代。說實話,一碰到何去何從這樣的大問題,特別是臺灣,雖非我出生的鄉(xiāng)土,卻糾結億萬人百年以上的生死榮辱,更是我僑居海外魂牽夢縈的地方。在這里奉獻一生的老師,為什么如此頹喪?如此悲觀?

 

“你看看,這十幾、二十年,我們老本快吃光了。年輕人成了啃老族,中年人要嘛灰心喪志,要嘛貪婪鉆營,老一輩的呢,看到這連年累月的蹉跎、沉淪,只能沉默。”

 

我實在忍不住了,才說:不是連大陸游客都覺得臺灣保留了好傳統(tǒng),臺灣人有教養(yǎng),臺灣社會有人情味嗎?

 

“不過是過去幾十年留下的遺產(chǎn),很快就要耗光了。”

 

恩師繼續(xù)痛批臺灣亂象。我無法全盤接受,也無法全盤否認。他說的這些,多少早就知道,但從他老人家口里說出來,是我從來不敢想象的。

 

看到我也沉默,他也許覺得,冷水澆夠了,不妨總結一下。

 

“真正的問題是,我們喪失理想。你想想,歷史上,有任何一個偏安政權有好結果的嗎?理想喪失的偏安局面,當然更加沒有希望。”

 

隨后更加強語氣。“這樣的地方,你想長期回來,值得嗎?”

 

我早就反復思考過這個“回來”的問題,青壯派彼此割喉競爭,亦非毫無所聞,自己的年紀,無需別人提醒,我對“中研院”的“院士”名譽,從無奢望,著作方面,質(zhì)與量都不夠,亦有自知之明。然而,不死心的是,難道就找不到任何有意義的角色嗎?

 

歸根結底,臺灣跟我,緣盡于此了嗎?

 

那以后的半年期間,教學任務雖不算繁重,卻因經(jīng)常到南港史語所翻查、抄錄材料,生活、工作,也不算太輕松。比較意外的是蘇珊,居然改變計劃,暫時不回美國了。她還是挺大方的,除了噓寒問暖,不時給我電話,還常約我看看故宮什么的。她說,最喜歡跟我逛故宮,一面看一面學,跟上課一樣。所以,參觀完,請我上高級餐館,也就不好拒絕了。

 

不過,不時回到腦際心間的,還是恩師那天的那句話:理想喪失。

 

當時,只覺得有點陳腔濫調(diào),沒仔細想,也沒追問,他所謂的“理想”,究竟何所指呢?五、六十年代,在臺灣求學、成長,從來不覺得臺灣有什么理想。“反共復國”,不是理想,人盡皆知。自由民主,也只是部份自由主義者的理想,反蔣本土派的心里,只有工具價值,談不上理想。其他人,包括我和我的同類,除了苦悶,還是苦悶。走投無路的人,唯一的理想,就是逃亡出去!

 

于是想到,堅守崗位幾十年的老師,如果沒有“理想”的支撐,不就是個教書匠嗎?唯一合理的解釋,大概是“憂患”吧。然而,“憂患”最多只是理想產(chǎn)生的激素,恩師所謂的理想,有核心內(nèi)容嗎?

 

史語所倒是給了我一點啟發(fā)。有天,書檔搜索之余,恰好看到一個展覽。主題是董作賓先生的生平,包括他的甲骨文書法和殷墟考古的貢獻。我在門可羅雀的展覽館里往來參觀,徘徊良久,似乎深有感觸,卻不知其就里?;厮奚?我住在母校的招待所),慢慢整理思路,從殷墟考古,引出了一條線,我開始追尋大陸史學界這些年來,在研究方法、史料詮釋、重建古史等各方面的情況。當然,這些情況,過去并非全無所悉,尤其是他們在國務院支持下追蹤中國文明起源與國家形成的大規(guī)模項目,然而,以前的閱讀,基本只是當作功課或消閑,老師提出的所謂“理想”,壓根兒沒出現(xiàn)過。董作賓的一生,意義何在?他東渡臺灣的后半生,難道沒有任何意義了嗎?董的前輩,比如說疑古學派的中堅份子顧頡剛,在郭沫若死后,大陸史學界重新肯定王國維的二重證據(jù)法因而基本否認疑古學派,難道也就因此毫無意義了嗎?

 

諸多問題,同時涌現(xiàn)。我想到了前輩張光直,他不是地地道道臺灣本地人嗎?為什么晚年花那么多時間去大陸講學、交流,而且,專門下了工夫,前往大陸東南沿??疾炷且粠У陌l(fā)掘成果,并與他早年熟悉的臺灣圓山、濁水溪考古出土物作比較,因而推翻前人見解,發(fā)現(xiàn)臺灣原住民不但不是南太平洋諸島先民的后代,剛好相反,卻是他們的祖宗。而且,這一支石器時代的移民,很可能是臺灣海峽形成前,遷移過來的,那么,臺灣原住民的根,都必須追溯到浙、閩、粵沿海一帶曾經(jīng)活躍過的原始部落那兒去了。

 

我又想到恩師本人。

 

一九四九年,大陸撤退,兵敗如山倒,在全國大混亂的局勢下,知識界的精英,紛紛選邊,絕大多數(shù)都為即將到來的和平建設時代準備貢獻自己,當時的老師,雖然是學術重鎮(zhèn)的北大畢業(yè)生,根本不在蔣介石“搶救人才”的計劃范圍內(nèi),卻千辛萬苦輾轉流離來到臺灣,他為的是什么呢?

 

老師不是國民黨,他的學生沒有不知道的。他也從不公開反蔣,當然,他也從不反共。我們一向以為,那是白色恐怖時代養(yǎng)成的習慣?,F(xiàn)在想起來,我們恐怕太小看他了。他的一生作為里面,似乎隱藏著一條龍骨一樣的脈絡,老師的所謂“理想”,大概就是這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