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心 詩意 愛情——觀詩韻越劇《鳳凰臺》
作者:仲呈祥
有幸先睹由羅周編劇、翁國生導演、南京越劇院李曉旭領(lǐng)銜主演的詩韻越劇《鳳凰臺》,眼界大開,感悟頗深。這是一臺以詩仙李白為題材的具有較高文化品位、文學蘊涵、戲劇品質(zhì)的守正創(chuàng)新的詩韻越劇,是一臺再經(jīng)過精心打磨便可望立得住、傳得開、留得下的精品力作。
表現(xiàn)李白的文藝作品我見過不少,但《鳳凰臺》的視角獨特。全劇聚焦于“鳳凰臺”,“鳳凰臺上鳳凰游,鳳去臺空江自流”。神游于鳳凰臺的大詩人李白與玉真公主、宗小玉兩位鐘情于詩的圣潔女性演出了一幕催人淚下、啟人心智的人生悲劇。在這里,鳳凰臺是實地名,更是一種象征,是人心、詩意、愛情的精神領(lǐng)地,是全戲營造的一種高遠的人生境界和審美意象。
李曉旭塑造的李白形象,奔放激昂又心事重重,頗具中國優(yōu)秀傳統(tǒng)文人的典型文化心態(tài)。第一折《追舟》,他酒醉江邊聞音,“解我紫綺裘,換君釣魚船”,與詩友孟浩然追管樂美聲,邂逅美人玉真于鳳凰臺。于是,兩心相通,一見鐘情,李白是“此身恨不為秋風,吹起翩躚妙宮商”,玉真是“恨不此身為山月,來照詩人錦繡腸”。天公作美,那就該喜結(jié)良緣吧?否!此時的李白,青春豪氣,仕途心切。“天子重英豪,旨喻紫閣招。”長安趕考是頭等大事、壓倒一切。于是乎,他“顧不得流連芳草,撇漾了管樂笙簫。辜負這月明花好,辭別盡酒友詩交”,下決心“一卷書、三尺劍,走馬揚鞭長安道”,立志要“歸來時,璧玉軒、赤金印,小兒爭看錦衣袍”。他發(fā)誓“待小生騰達之日,定返金陵相尋姐姐!”這是典型的傳統(tǒng)文人的仕途心態(tài)??v然詩心蕩漾,才高八斗,此種“仕途情結(jié)”,終究注定悲劇。第二折《再別》,之后,執(zhí)著追求愛情的玉真又與李白相會于終南山。兩人喜之不盡,都有“一曰不見似三歲,一歲不見心未單”之通感,一個是“只為三百六十日,夜夜君詩伴我弦”,一個是“只為三百六十日,卿弦夜夜繞毫端”;一邊是“先生之言,盡入我耳”,另一邊是“姐姐之語,銘在我心”。這才總該續(xù)舊緣了吧?再否!由于高力士的插入,拆穿了玉真的九公主身份,這一下驚慌了李白。他本來還對玉真說:“姐姐若識天子面,為我霧里指西東。姐姐不識天子面,我再不枯等成空。”現(xiàn)在知曉了公主身份,潛藏在心靈深處傳統(tǒng)文人的尊卑、清高、自恃等心態(tài)又冒出來作怪了——他先是驚詫之余,對公主道:“小生與你,有尊卑之分、天壤之別,不動真情,尚可敷衍;若動了真情,不去而何!不去而何?”一嘆一問,是非去不可了!接著又是說為他安排的那“位兒”乃是靠當年公主賞識拍馬而當上頭名狀元的“王維坐過的”,他不屑坐。當然“再別”就是必須的了!還是玉真公主把他看得透,說他并非如高力士所言是吃“飛醋”,而是有氣節(jié),是“刺兒頭、一根筋”,“他是怕世人,將他疑作王維”,這真叫人“惱煞,愛煞”。兩折戲,把李白人文心態(tài)的矛盾性、把他精神世界深處的人性復雜性,刻畫得入木三分、惟妙惟肖,令人深長思之。李曉旭反串飾李白,大約由于男女間審美的距離感,令她對李白這種極具典型性的人文心態(tài)體味獨到深刻,表演瀟灑有度,令人稱道。
《鳳凰臺》人物形象塑造的另一突出成就,是玉真公主和宗小玉兩位圣潔女性形象的美學價值。與常見的一男二女三角戀爭風吃醋迥異,這兩位女性形象充分體現(xiàn)了中華民族杰出女性對人生、對愛情的高尚詩意追求和圣潔的人格境界。玉真愛李白,詩是媒介,她讀李白之詩,“一篇一篇、一行一行、一字一字,我皆手書百回……心詠千遍”,故“朝夕思之,但求一見。今日邂逅,實三生之幸”。男女兩性之愛,最高最圣潔的境界便是精神志趣的一致性,即詩意詩趣的一致性。第三折《斷水》中,鳳凰臺上,李白與宗小玉因詩結(jié)緣,成婚典禮上,玉真不請而至。出人意料的是,她不是來搶婚的,而是來辭別的——安史之亂發(fā)生了,叛軍迫近東都,她要“與社稷共存亡”,遠行助君。如此報國情懷,“丈夫誠可羞”!而當她洞悉李白要娶的妻子宗小玉情生于讀李白揮毫題于鳳凰臺照壁詩:“嘗聞秦帝女,傳得鳳凰聲,是日逢仙子,當時別有情。”她見照壁之詩,心靈共振,淚下潸然。遂日日來此,摩挲詩痕。而聞聽此壁將毀,情志難忍,遂不惜以千金代價,買下此壁。為償千金,她“身是伶仃寒門女,借貸訂下十年期”,靠“日日手不輟針黹,夜夜繡到聞雞聲”,終在二十年后與漂泊半生的李白結(jié)成連理。這是何等高尚圣潔的愛情啊!盡管這些都是靠敘事交代出來的,但其情其志,可感天動地!更陶冶凈化人心境的,是第三折《斷水》后的《楔子-叩宮》一場。李白錯投永王,犯了“路線錯誤”,被連坐入獄待斬,宗小玉喊冤叩宮,求助于玉真公主。這場戲,飾宗小玉的青年演員馮悅唱做俱佳,頗見功夫,她唱得走心,水袖傳情,較好地塑造了這位奇女子形象。
全劇的高潮在第四折《歌月》。李白獲赦出獄,與宗氏相約于鳳凰臺,不料來的卻是玉真公主。原來,宗氏留言:解救李白,“非妾之功,實公主之力”,自己已看破紅塵,決計出家修身,但愿李白與公主共度余生。李白聞言,悲痛至極:“辜負公主情欲碎,又負我妻淚雨風……思之千慚復萬愧,羞煞丈夫此心虧。”公主答道:“宗氏洞達,我亦不愚……豈你虧欠我等,實是我等受君恩重,無以為報。”原來,公主與宗氏,皆有坎坷人生,前者年幼就被祖母武則天以三尺白綾賜死親母,后者景龍年間三度拜相的祖父宗楚客被扣上“謀逆之罪”,全家百口男丁梟首、婦孺為奴。她們都是“遍體鱗傷半為鬼,幸遇先生救娥眉”,是讀了李白的《行路難》《將進酒》《長相思》《烏夜啼》《梁甫吟》《長干行》《靜夜思》……才令“此身浸淫詩中味,始信紅塵未成灰。思之千悲轉(zhuǎn)萬喜,愿化翰墨永相追!”這,不僅彰顯了李白詩歌的歷史價值、人生價值和美學價值,而且顯示出中華女性高遠圣潔的精神境界。
作為一臺守正創(chuàng)新的詩韻越劇,《鳳凰臺》的人心、詩意、愛情的審美表達,是可圈可點的。無疑,這部作品對于提升戲曲演員的文學修養(yǎng)、詩意追求和人格修煉,對于提升戲曲觀眾的戲曲知識、鑒賞水平和怡情養(yǎng)性,都具有寶貴的示范意義。于越劇,筆者是外行,最多算個愛好者。斗膽進言,在“鳳凰臺”的整體意向營造上,似乎尚有審美創(chuàng)造的升騰空間;集體歌舞營造舞臺氛圍要適度,切忌以此沖淡乃至取消戲曲程式表演的作用;唱段文學性強,詞美意達,但略嫌過滿,空靈不足,核心經(jīng)典唱段的形成還有待時日。不知以為然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