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金研究專家:巴金是孤獨的、不討喜的

巴金晚年 祖忠人 攝

 

陳思和 記者周超 攝

 

記者劉功虎

 

今天是巴金誕辰110周年紀念日。9年前,巴金在上海辭世。

 

日前,巴金研究專家、復(fù)旦大學(xué)人文學(xué)院副院長陳思和,應(yīng)邀來漢講述巴金生前故事和晚年心境。今年早些時候,陳思和在《人民日報》發(fā)表紀念文章,“重讀巴金《隨想錄》”。

 

在漢講學(xué)間隙,陳思和接受了本報記者專訪。他說,晚年巴金以高齡之軀持續(xù)寫作《隨想錄》系列文章,堪稱一代社會良心,在今天仍有現(xiàn)實意義。

 

他就那么默默地看著你

 

1982年深秋,陳思和大學(xué)畢業(yè)那年,由同班同學(xué)、巴金之子李小棠引領(lǐng),第一次走進上海武康路巴金的住所。

 

陳思和記得,巴老那天穿的是藍布中山裝,有點感冒發(fā)燒,談話中有人進來注射針藥。老人還起身到客廳外面的過道里去了一會兒,又進來與他們繼續(xù)說話。

 

隨著年歲增高,巴金說話的聲音越來越低,有時聽起來含糊不清。陳思和發(fā)現(xiàn)巴金是一個話很少的人,要是一時無話,他就那么默默地看著你。他可以枯坐終日。他一生相信“人可以管好自己”。

 

晚年巴金身患壓縮性骨折,渾身疼痛無法站立。中國作協(xié)開會,他作為主席要參加:穿上鋼絲背心、坐了輪椅出席,稿子念了開頭不得不交給王蒙繼續(xù)念。

 

《隨想錄》之后,巴金陸續(xù)寫了一批文章,陳思和把它們編成小冊子,請巴金命名為《再思錄》。老人躺在床上,口述了一篇序文,很短,就這么幾句:“躺在病床上,無法拿筆,講話無聲,似乎前途渺茫。聽著柴可夫斯基的第四交響樂,想起他的話,他說過:‘如果你在自己身上找不到歡樂,你就到人民中去吧,你會相信在苦難的生活中仍然存在著歡樂。’他講得多好啊!我想到我的讀者。這個時候,我要對他們說的,也就是這幾句話。我再說一次,這并不是最后的話。我相信,我還有機會拿起筆。”

 

巴金曾要求安樂死,因為病痛時刻在折磨他??稍谶@短文里,他暫時忘卻了苦痛,心思飛到了俄羅斯原野。

 

1980年代的時評家

 

很多作家,“文革”后再也寫不出東西。巴金寫了《隨想錄》,寫了《再思錄》,還計劃寫《三思錄》。

 

“《隨想錄》的價值沒有被今天的人們充分認識。該書到現(xiàn)在仍然很有針對性,‘講真話’的命題仍很迫切。”陳思和舉了個例子:當(dāng)時全國流竄著一個騙子,自稱高干子弟,騙了全國各地各級不少官員,后來一查,他是個下放的知青,窮困潦倒,因為回不了城,就想出了冒充高干子弟的招,結(jié)果屢屢得手,各種原來無法解決的個人困難迎刃而解。巴金據(jù)此寫了3篇評論文章,評點騙子行為背后的社會成因。

 

陳思和介紹,我國30多年前還是一個相當(dāng)“保守”的社會,電影海報上出現(xiàn)灰姑娘跟王子親嘴的畫面都不得了。巴金寫了不少文章批評僵化落后的觀念,《隨想錄》實際是上世紀80年代的百科全書,巴金是那個年代的見證者和引路者。那年頭沒有網(wǎng)絡(luò)沒有手機,紙媒電視都很少,巴金是那個時期的優(yōu)秀時評家。

 

巴金考慮文章的效應(yīng),最初只選擇在香港發(fā)表,對內(nèi)地的直接影響很小。“有一些人表達不滿,希望巴金閉嘴。巴金不為所動,繼續(xù)自己的寫作。”陳思和說。

 

寬容對待年輕人

 

巴金對年輕人呵護備至,這點令陳思和印象深刻。

 

上世紀80年代,我國曾引進日本影片《望鄉(xiāng)》,一些人看過之后大驚失色,認為影片提到了“妓女”、“賣淫”等字眼,是精神污染,呼吁抵制。巴金為此寫文章,回憶自己當(dāng)年第一次到上海,住的樓下就有妓女走來走去,自己當(dāng)年并沒有坐臥不寧,更沒有光顧過。他在文中說:“難道今天的青年就落后了?反而不及50幾年前的年輕人了?需要把他們放在溫室里來培養(yǎng),來保護?”

 

此文意義非凡——它就是《隨想錄》系列的開篇之作。此后巴老一發(fā)不可收拾,寫了120多篇“隨想”、“雜感”,都是他深思熟慮的結(jié)晶。

 

另一個例子與陳思和本人有關(guān),而且是他心中永遠的痛:他曾經(jīng)丟失過巴金的5篇手稿。當(dāng)時巴金在編全集,把兩部舊稿交給陳思和處理,一個中篇小說和一部散文集《炸不斷的橋》。盡管陳思和小心謹慎保護手稿,還是在一次搬家中丟失了散文集中的5篇稿子。陳思和為此在荒蕪的馬路邊倉皇奔走,欲哭無淚。

 

巴老知悉了原委,特意讓女兒打電話,把陳思和請去家里,第一句話就是:“什么樣的事情都會發(fā)生的。不要緊。”接著老人用安慰的口氣說,他還有日記,記下了《炸不斷的橋》的篇目,可以把篇目保存下來。一場對陳思和來說天大的災(zāi)難,也是心靈上一道被重重撕裂的傷口,就這樣被老人輕輕撫平了。

 

最后6年他很少說話

巴金是孤獨的、不討喜的

 

【訪談】 記者劉功虎

 

讀+:巴金晚年點評時事與往事,是如何確定題目的?

 

陳思和:對于時事,上世紀80年代媒體不發(fā)達,很多時候信息交流靠口耳相傳,但是巴老絕不會輕信謠言。信息到他那兒,既會有官方的渠道,也有親戚朋友的渠道,反復(fù)影響和作用到他,到了不得不發(fā)的狀態(tài)下,他才會下筆。

 

對于往事,他會選擇最痛徹的題目,比如他與胡風(fēng)那些“過節(jié)”。他從不避諱,而且公開悔過。但是盡管這樣,很多人還是覺得不滿意,懷疑他的懺悔是用一種新的姿態(tài)獲得道德的制高點,以得到更多的好處。

 

巴金不是那種布道的先知,不是先知先覺,但是遇到不平事,他會不吐不快。巴金不對他人誅心,他會深思熟慮,而不是為了顯示高明才出手。他“不主動挑事”,從來不會主動告訴、指點別人該怎么做。他的這種“消極自由”最好地體現(xiàn)了人對自由的理解。

 

讀+:他平時跟你們交流會說大道理嗎?

 

陳思和:不,從來不。他樸實得很。他也許會引用浪漫的文學(xué)語言,但是不太會灌輸大道理,不會講官話。我們都知道他學(xué)養(yǎng)很深厚,西方很多社會思潮方面的學(xué)術(shù)理論他了然于胸,但是他不會信口賣弄。就是他晚年的文章,也是這個特色。

 

我們都知道,1980年代社會一度熱議“人道主義”的話題,有些人視人道主義為洪水猛獸。巴金也卷進了這個話題,他寫了一篇文章,從淺顯的故事入手,輕而易舉肯定了“人道主義”的正面價值。實際上,很多東西一冠上“主義”一詞就變得面目可憎,但一旦還原到生活場景,我們普通人就也能接受和理解。巴金的文章,支持了一種正常思想在社會上的合理存在,往大了說也就是推動了社會進步。

 

讀+:巴金晚年與現(xiàn)實生活是不是有些脫節(jié)?

 

陳思和:那是當(dāng)然的,因為他那么大年紀了嘛,行動又不方便。脫節(jié)是高齡老人的常態(tài),我們沒有必要苛責(zé)于他。他要是活到現(xiàn)在,可能對很多事情還是會感到很不滿意,例如嚴重的拜金主義、金錢至上主義、極端自私自利主義,與他一生的信仰都是沖突的。他在一定程度上是很孤獨的,是不討喜的。

 

讀+:他為人處世,實用主義多一些,還是理想主義多一些?

 

陳思和:巴老作為一個世紀老人,一個經(jīng)歷了戰(zhàn)火與和平的經(jīng)歷豐富的老人,一個普通的中國人,當(dāng)然會有實用主義的一面。

 

我舉個例子,有一年,國內(nèi)出版界為了《圍城》匯校本是否侵權(quán)的問題起了爭論,《圍城》的出版單位認為匯校本侵犯了原著版權(quán),代表作者起訴出版匯校本的出版社,并且請了一些名家寫文章幫腔。這本來不關(guān)我的事,我純粹是從促進法制進步的角度寫了個文章,認為“匯校本”沒有被列入當(dāng)時的版權(quán)法,應(yīng)該沒有過錯,錯的是法律有漏洞。打官司的一方找了巴金先生告狀,不久后巴老約我談話,勸我不要再寫文章。從此可見巴老不是遠離人間煙火的人。但是當(dāng)我把來龍去脈一講,巴老迅速明白了這事的復(fù)雜性。不過他也老到,他跟我談話之前已經(jīng)受出版社之托寫了文章,但是他囑咐了他們不要發(fā)表,“僅供表態(tài)用”。

 

他的“碎碎念”發(fā)自靈魂深處

 

讀+:你常上巴老那兒去坐,他最愛說些什么話?

 

陳思和:他的話其實不多。因為話少,國家要他去當(dāng)老師他都沒法當(dāng),拒絕了。他有時候就坐在那,默默地看著你。你習(xí)慣了就好了。他也有喃喃自語,經(jīng)常說自己一生是一個誤會,本來不想當(dāng)作家的,從來沒有想過要當(dāng)作家,他最想做的是做一些有實際意義的事情。

 

他早年很得意做的“有實際意義的事”,就是跟一群無政府主義者在西湖附近開會,準備去實踐“自我管理”的主張。他到晚年常去西湖療養(yǎng),那里有一個無政府主義先驅(qū)的墓地,墓碑上用世界語寫的名字和銘文,迄今保存完好。巴金常去那里走走。

 

還有就是,巴老老說自己晚上做惡夢,有很多話要傾吐,又沒地兒說。

 

讀+:你當(dāng)時聽了什么感受?

 

陳思和:我當(dāng)時年輕嘛,很尊崇他,覺得他不想當(dāng)作家的想法很新奇的,也有點覺得他矯情,因為他當(dāng)作家都當(dāng)?shù)竭@個社會地位了,這么大名氣了,堪稱最高境界的功成名就,他如果干別的難道能比當(dāng)作家更厲害?于是就覺得老人有點不知足。他說他做了很多噩夢,我起初也以為那是他的“文學(xué)手法”,作家經(jīng)常托夢說事,不可當(dāng)真。

 

隨著跟他接觸的增多,我覺得他還健在時就理解了他的。我算是少數(shù)理解了他的人。他不是矯情。他是有真痛苦、大痛苦。我最初的那些想法太幼稚、太世俗氣了。我從小棠那兒也得知,老人的確晚上是做惡夢,有時會喊叫,會做出一些動作。

 

讀+:他究竟為何而痛苦?你覺得自己有沒有真正觸摸到巴老的內(nèi)心?

 

陳思和:他的痛苦有身體上的,身體上的痛苦會轉(zhuǎn)化成精神上的。比如他最后又活了6年,但從巴金本心來說,他希望安樂死。

 

還有一個痛苦,他說,“仿佛有人在質(zhì)問我:你有沒有做過什么事情來改變那個、那些受苦的人的命運?沒有,沒有!”這是老人寫下的自我譴責(zé)、自我質(zhì)疑。這會加深他精神上的痛苦。

 

讀+:有人說巴金是個很膽小的人,你怎么看?

 

陳思和:膽子是大是小,要看什么標準。人只能在局限條件下行事。那些宣揚大無畏自我犧牲的人,大多是慫恿別人去這么做。我們不能苛求任何其他人。我們現(xiàn)在也許有很多青年人會嘲笑巴金的提法,覺得“講真話”有什么了不起,幼兒園的小孩子都知道不要撒謊,要講老實話,對不對?好像“講真話”這件事在人們很小的時候就解決了。可是真正反躬自問,我們每個人都做到了嗎?我們連做個老實人都做不到。相對來說,巴金比很多一般人做到的要多。

 

最后6年他很少說話

 

讀+:巴金生命最后幾年是什么狀態(tài)?

 

陳思和:巴金生命中最后6年很少說話,幾乎沒再開口。我有時候故意引他說話,談?wù)勊缒晗矚g的“無政府主義”理論,他都不肯說。他既不否定,也不肯定。

 

實際上他不喜歡“無政府主義”這個譯法,而更喜歡那個音譯詞“安那其主義”。后世把很多不好的含義強加給了這個詞,諸如恐怖、暴力和動亂,都認為源頭跟這個主義有關(guān)。實際不是這樣的。巴金在晚年想到了一個詞——“理想主義”,他覺得那些信奉安那其主義的人都有點富于理想主義精神,相信人都能做到自我管理、主宰自己命運,追求最大限度的自由。

 

我們有一次說起了無政府主義,巴金先生顯然不愿意深談,有點激憤地揮手,說:“這別去管它……這個問題以后再說,現(xiàn)在說不清楚。”

 

讀+:巴金早年推崇的“無政府主義”大致是一種什么樣的思想?

 

陳思和:我在青年時期研讀巴金的著作,不僅讀到了他早期許多相關(guān)的文獻,而且還直接閱讀了巴枯寧、克魯泡特金(巴金筆名就來源他二人)等人的無政府主義著作,弄明白了無政府主義其實是一種社會主義思潮,它以相對激進的姿態(tài)反對資產(chǎn)階級國家機器,反對一切國家形式的強權(quán),基本立場是站在被壓迫者的一邊的。

 

在馬克思主義傳入中國以前,無政府主義作為國際社會主義運動的一翼,對中國的知識分子產(chǎn)生過重要影響。

 

讀+:那他晚年到底還信不信這個主義?

 

陳思和:這是巴金研究領(lǐng)域里一個常常被提起討論的問題。我曾多次與巴金先生談到無政府主義,也有緣拜訪過幾位與巴金同時代的老人,他們幾乎都不忌諱自己的信仰。但是我無法斷定巴金晚年的心境。我總覺得從“五四”過來的人,他們的獻身信仰往往是極其真誠的,不像今天,到處鉆營著做戲和看戲的“虛無黨”。

 

有一說一

記者劉功虎

 

陳思和今年60歲,白發(fā)如雪,典型上海人:待人客氣謙和,說話辦事嚴謹、清晰。記者如約在他下榻的華科大校內(nèi)酒店大堂等他,由于行程安排太緊張,到晚上9點他還沒有吃完晚飯。快到約定采訪時間點時,他特意從飯桌發(fā)來短信,表示抱歉。

 

我們的采訪就在酒店大堂的沙發(fā)上進行。他現(xiàn)瞄了幾眼我手里拿著的采訪提綱,然后就按照自己的思路說了起來。說實話,作為多年的文化訪談記者,我特別喜歡這種受訪者:效率高,談話內(nèi)容很有“質(zhì)感”。

 

陳思和的研究方向為20世紀中國文學(xué)史,他主張打通現(xiàn)當(dāng)代文學(xué)的分界,將20世紀文學(xué)視為一個整體,曾與學(xué)者王曉明聯(lián)袂主編“重寫文學(xué)史”專欄。當(dāng)然,他卓有建樹的領(lǐng)域還是“巴金研究”。早在1986年,他就出版了第一部學(xué)術(shù)專著《巴金論稿》(與李輝合著),對巴金早期思想作出了較全面的論述。他對巴老思想的探求刨根問底,觀察體貼入微。他利用近距離接近巴老的優(yōu)勢,致力于搜集巴金的真話、真誠、真情。

 

在湖北省圖書館進行的公開講座結(jié)束后,有讀者問陳思和:“巴金一生不拿政府俸祿,這事你怎么看?”陳思和回顧了巴金不同時期的收入狀況,指出他在民國時期的確是中國少有的靠稿費就能養(yǎng)活自己的自由作家,但這種情形在新中國發(fā)生了改變。巴金的不少收入、津貼,還有常年的醫(yī)療費用,都是國家支出。因此陳思和認為:一、“巴金不拿政府俸祿”的說法在事實上站不住腳;二、一個人即使拿薪俸,也不能說明什么。

 

有一說一的風(fēng)格,讓陳思和在眾多巴金研究者中獨樹一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