眾所周知,我們的祖先將祭祀看得很重。清明節(jié)又叫踏青節(jié),是我國最重要的祭祀節(jié)日之一,也是二十四節(jié)氣中唯一的節(jié)日,迄今已有2500多年的歷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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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明的前一天或兩天,是寒食———這個名稱,緣于其紀念抱木死于火中的介子推的初衷,因而要禁火、吃冷食———京劇有清明節(jié)令戲 《焚綿山》,故事源于春秋時期的傳說:晉國內(nèi)亂,太子申生被獻公寵姬驪姬害死,公子夷吾和重耳出逃。介子推追隨重耳逃亡19年,風餐露宿,艱辛備嘗。有一年重耳在衛(wèi)國斷糧,乞討無著,介子推為救重耳,割下自己腿上的一塊肉給他充饑,重耳大為感動,表示他日若登君位,定當報答。但當重耳成為晉文公后,介子推不僅不主動請賞,反而隱居綿山,辭官不言祿。文公火焚綿山逼他出來,介子推堅持氣節(jié)抱樹而死。文公追悔,為之修祠立廟,并下令于介子推忌日禁火、吃冷食以寄托哀思。北宋江西派開山之祖黃庭堅《清明》詩云:“人乞祭余驕妾婦,士甘焚死不公侯”,將《孟子》里那個偷吃別人祭品卻還厚顏無恥地自夸是有人請他客的齊國人和介子推作對比,一個貪愚自大,一個亮節(jié)高風,高下立見。
由于寒食、清明相距甚近,人們逐漸將掃墓的習(xí)俗延至清明,文人墨客們也往往將這兩個節(jié)日并提,如唐人韋應(yīng)物詩云:“清明寒食好,春園百卉開”。清明掃墓、踏青不僅多見于詩文,小說戲曲中更是常見。如《喻世明言》第六卷《葛令公生遣弄珠兒》中有“時值清明佳節(jié),家家士女踏青,處處游人玩景”的描述?!读N曲》里明人徐仲由的《殺狗記》描寫孫華結(jié)交無良朋友,疏遠親兄弟孫榮。其妻楊氏賢而慧,設(shè)下殺狗之計,終使孫華幡然悔悟,兄弟和好。其中第十九出《計倩王老》就描述楊氏藉清明上墳的機會請老家人王老實規(guī)勸丈夫。又如《紅樓夢》 第五十八回《杏子陰假鳳泣虛凰 茜紗窗真情揆癡理》描寫:“可巧這日乃是清明之日,賈璉已備下年例祭祀,帶領(lǐng)賈環(huán)、賈琮、賈蘭三人去往鐵檻寺祭柩燒紙。寧府賈蓉也同族中幾人各辦祭祀前往。因?qū)氂裎创笥?,故不曾去?rdquo;,可見清明祭祀祖先是賈府的大事,而且是只有男主人才有權(quán)參與的。演小生的藕官與舞臺上的搭檔小旦藥官情投意合,藥官夭亡后她心里十分牽記,清明時卻只能在大觀園里偷偷地燒紙紀念———
……忽見一股火光從山石那邊發(fā)出,將雀兒驚飛。寶玉吃了一大驚,又聽那邊有人喊道:“藕官,你要死,怎弄些紙錢進來燒?我回去回奶奶們?nèi)ィ屑毮愕娜猓?rdquo;寶玉聽了,益發(fā)疑惑起來,忙轉(zhuǎn)過山石看時,只見藕官滿面淚痕,蹲在那里,手里還拿著火,守著些紙錢灰作悲。……
就在藕官被發(fā)現(xiàn)違規(guī)將被責罰之際,幸好寶玉路過撞見,謊稱是自己叫她燒的,才幸免于難。曹公雪芹藉清明習(xí)俗不僅正面描寫了藕官的隱秘情感,也從側(cè)面輕輕點厾,又一次展現(xiàn)了主人公賈寶玉一貫對女兒家的憐愛和對下人的體恤,堪稱妙筆。
在書中,曹公還多次描寫放風箏,如第五十八回寫一個大蝴蝶風箏掛在竹梢上,紫鵑想撿,探春急忙阻止:“這會子拾人走了的,也不怕忌諱。”黛玉也笑道:“可是呢,知道是誰放晦氣的,快掉出去罷,把咱們的拿出來,咱們也放晦氣。”第七十回 《林黛玉重建桃花社 史湘云偶填柳絮詞》 用較長篇幅描寫公子、小姐們放風箏,李紈對黛玉說:“放風箏圖的是這一樂,所以又說放晦氣,你更該多放些,把你這病根兒都帶了去就好了。”可見人們認為清明放風箏有驅(qū)邪除穢之效。
在現(xiàn)實生活中,騷人墨客們每逢清明自然免不了或發(fā)思古之幽情,或推古而及今,留下許多嘉章佳句。唐人崔元翰于德宗建中二年 (781) 辛酉科狀元及第,成為歷史上第一個連中三元之人,他有一首《清明節(jié)郭侍御偶與李侍御、孔校書、王秀才游開化寺,臥病不得同游賦得十韻兼呈馬十八》,從題目看便可知乃應(yīng)節(jié)唱和之作。而那些懷才不遇、貧病交加的文人士子,則往往在此時發(fā)出臥病甚至斷炊的哀嘆,或是抒發(fā)羈旅行役、人在天涯的痛楚悲涼,如宋代詩人王禹偁在 《清明日獨酌》,喟嘆“春來春去何時盡,閑恨閑愁觸處生”,又道“無花無酒過清明,興味蕭然似野僧”(《清明》)。元人喬吉的散曲[雙調(diào)·折桂令]《客窗清明》則藉“風風雨雨梨花,窄索簾櫳,巧小窗紗”抒發(fā)“甚情緒燈前,客懷枕畔,心事天涯”的落寞惆悵。
北宋元豐五年(1082),蘇軾被貶黃州后第三次過寒食。天氣陰冷潮濕,生活上的窮困潦倒與政治上的窘迫失意令詩人無法完全排遣無邊的孤獨落寞,于是在沉默滯重的墨色里,他將滿腔的困頓痛苦和憤懣壓抑一起傾瀉在素箋之上:
自我來黃州,已過三寒食。
年年欲惜春,春去不容惜。
今年又苦雨,兩月秋蕭瑟。
臥聞海棠花,泥污燕支雪。
暗中偷負去,夜半真有力。
何殊病少年,病起須已白。
春江欲入戶,雨勢來不已。
小屋如漁舟,濛濛水云里。
空庖煮寒菜,破灶燒濕葦。
那知是寒食,但見烏銜紙。
君門深九重,墳?zāi)乖谌f里。
也擬哭途窮,死灰吹不起。
元豐三年(1080)二月,時年四十三歲的蘇軾被貶黃州(今湖北黃岡)團練副使,投閑置散,陷于基本生存與精神的雙重困境。詩人墾荒東坡,自勵自救,從此自號東坡居士。這篇《黃州寒食詩帖》在情緒的錯落起伏間寫盡了他內(nèi)心的蒼涼惆悵,通篇走筆如飛,氣勢奔放而不失沉穩(wěn),轉(zhuǎn)折跌宕,一氣呵成,較之顏真卿遒勁有余,又不乏楊少師的狂誕恣肆,且兼有李西臺的醇厚濃郁,被公認為天下第三行書。
蘇軾還有句云:“久病逢春只思睡,且求僧榻寄須臾”(《寒食游湖上》),時逢寒食,這位向以豁達著稱的坡仙無心欣賞大好春光,只往梵王宮里黑甜鄉(xiāng)中去尋求逃避的淵藪,遑論他人?! 他還曾這樣詠梨花:“梨花淡白柳深青,柳絮飛時花滿城。惆悵東欄一枝雪,人生看得幾清明”(《東欄梨花》),大有“人生不滿百,常懷百歲憂”的況味。中唐大詩人元稹存世的關(guān)于寒食、清明的作品也往往含愁訴恨,如:“草香河暖水云晴,風景令人憶帝京。還似往年春氣味,不宜今日病心情。聞鶯樹下沈吟立,信馬江頭取次行。忽見紫桐花悵望,下邽明日是清明”(《寒食江畔》)。便是晏殊這位著名的富貴詞人也曾在寒食之際情不自禁地訴說春愁:“班班疏雨欲晴天,回避春風入醉眠。新火未來絲閣靜,砌苔窗樹兩依然”(《次韻和參政陳給事寒食杜門感懷》 之一)。北宋重和元年 (1118) 清明節(jié),63歲的詞中圣手周邦彥踏上隋堤,手挽柳枝最后一次回望汴梁,悵然離去,他胸中纏綿的愁情織成了詞壇上最經(jīng)典的作品之一———《蘭陵王·柳》:“柳陰直,煙里絲絲弄碧。隋堤上、曾見幾番,拂水飄綿送行色。登臨望故國。誰識京華倦客。長亭路,年去歲來,應(yīng)折柔條過千尺……”
有詞中李商隱之稱的南宋詞人吳文英有一闕《西子妝慢·湖上清明薄游》,下片曰:“歡盟誤。一箭流光,又趁寒食去。不堪衰鬢著飛花,傍綠陰、冷煙深樹。玄都秀句,記前度、劉郎曾賦。最傷心、一片孤山細雨”,是對亡妾的深情緬懷,也是對自己煢煢孑立形影相吊的自哀自憐。南宋最后一位重要詞人張炎則在“雨聲嘩”的清明時節(jié)黯然自問:“折得一枝楊柳,歸來插向誰家?”(《朝中錯》),天涯游子欲歸無處的落寞悲涼躍然紙上,落筆清空,似輕實重。明末清初著名學(xué)者屈大均乃嶺南三大家之一,其《壬戌清明作》 云:“朝作輕寒暮作陰,愁中不覺已春深。落花有淚因風雨,啼鳥無情自古今。故國江山徒夢寐,中華人物又銷沉。龍蛇四海歸無所,寒食年年愴客心”,用“落花”“啼鳥”暗喻心境,也頗有代表性。
在二十四節(jié)氣里,清明也許未必是最詩意的,但應(yīng)是最清妍的———《月令七十二候集解》 云:“物至此時,皆以潔齊而清明矣”。清明,清且明也,自然萬物純澈清朗而又明凈無暇,東風駘蕩,桃紅柳綠,清和晴明,正是人間銷魂時。
作者:郭梅 杭州師范大學(xué)文創(chuàng)學(xué)院教授